卷四 祥瑞部
祈梦事征
无锡惠山,有于少保忠肃公庙。二八月闻,苏人多斋宿庙中,祈神以梦。
夫祈梦者何?定终身、卜休咎也。梦之必属于公者何?说者曰:“于公年少时好梦,尝宿壮缪庙,梦神告之曰:‘汝终身,归问汝嫂,则知之。’公归而问日,‘嫂嫂,试猜我异日作何等官。’嫂曰:‘夭杀的,不过与你一二品小官足矣。’后至少保。英宗复辟,遂及难。后人哀之,若怨于梦,而因以天下后世之梦,皆司之于公。此于公祈梦之由来也。”
周清源者,常州秀才,穷于遇,且困于学。幼婚于富伧张姓。张有两坦,周次倩,其大婿为鹾商子,任姓。张翁每爱任而鄙周,周亦遂不敢与任齿。会张翁寿辰,张女先归,周无以为仪。作诗一章,令其妻献嘏焉。翁笑曰:“半张纸值不得两瓯面。”其大姊曰:“想妹夫已呕尽心血矣。”周妻惭甚,惟于无人处潸潸襟泪而已。
翌朝,寿客哄堂,眷属皆从屏后觑,独不见周生。周妻侦诸仆,仆曰:“来也,翁不令预席,置秘小阁中。一人独酌,想已酣矣。”乃令仆导往视之。至阁上,见周方以箸缴缕吞咽,呜呜有声。女顾而唾,周噎于颡。女泣曰:“奈何幽诸室而尝丈人之羹也?”周曰:“聊供一饱,初何尝不当食而兴叹也。”女曰:“诚如是,尚有羞恶之心也?”生投著起,欲去。女曰:“焉往?”生曰:“我将入长安取富若贵来相。”女曰:“良佳,无徒托诸空言。”乃拔一钗,与周为行资。
周袖之出,售于市。方欲行,瞥见一皂衣人曰:“粮急矣,絷欠户。”周未及答,遂夺其银,且拥之去。至役家,抵暮。及晨,皂谓其妻曰:“夜梦神告我,周相公贵人也。”妻曰:“我亦与子同梦,当善视之。”皂谓周曰:“我为相公代杖久矣。我今若使相公见官长,将及辱,我不忍。”且还其金。遂饭周,役夫妻甚殷勤匕箸间。周感谢去,因下杭州,访故人某。
过无锡,舟人有祈梦于少保庙者,生亦与焉。是夜,梦于公揖而坐曰:“清华挺贵之选,异日我有一事,不能不烦足下锦心也。”周醒不解。
至杭州。友人某者,三年前已作古矣。周大丧气,不唯不能北上,更无面目返江东。遂就寓武林两月,而行资匮,逆旅主人将不容周。当此时,椎心饮泣,生不如死。尽醉出城,至湖心,望深青之处,一跃入水。其初不觉沉溺,栩栩然如在空中,既而身若负重,以为是殆死矣。乃一举目,则身丽于网,为渔者所救。周苏,以为不能遂沉,误其死期,大骂渔者,渔者不能辨,乃携网认罪而去。周仍复入水,又觉有人亟曳其辫发而起,置之亭中。周又苏,则见一头陀,筋骨纠纠,手执念珠,跏趺地上。周不言,惟眶视。僧曰:“若善男子,有何大不得已,必沉沦而不返耶?”周呻吟涕洟,告请颠末。僧起曰:“曷随贫僧往?”周随登一小舟。
僧本从五台来,字超然,卓锡于水仙庵者。周自此居庵中,僧见其能书,遂令其写经十余部。僧一日谓周曰:“求利于市,求名于朝。足下何不作京中游,以图进取?老衲于都,颇多熟识,当为书致某喇嘛寺僧,自能为足下谋一居停也。”并厚赠周。
周抵京,某喇嘛遂为图于某王府佐领下一拨什库作冬烘生。一日,周与东家至王府闲游,王归问门内者为谁?告以某拨什之延师。王呼周见,大喜,曰:“我有小贝勒,命尔傅之。”周谢出,后遂入王府为贝勒傅。会考博学宏词,命之应试。遂蒙擢用,授词林。
逾年,督学闽省,假归省墓,盛仪卫,过岳门而不入焉。至某役家,登堂拜其夫妇。三年差满,复馆职。逢上命修明史,周所签分烈传,恰当得忠肃公名下。周始悟当年祈梦之征,于是尽心搜罗校纂,是传称详确焉。
(余于庚申秋,梦青龙在天,群鸡绕地。次年,获祧楚北,以为佳兆。何官运坎廪一至于此?岂尚有转机者乎?^#^)
青阳
安徽青阳县,国初至乾隆年,从无甲第一人。有汪生邑庠某,发奋为雄,下帷攻苦。然十年文场,三战三北。汪之壮志亦全灰于鸡鸣夜雨时矣。
有年春宵,汪生忽梦揭榜中式本年二十一名举人,醒而异之。晨告同人,佥曰:“汪生抱屈已久,且吾邑素无科第,若有必当推汪。今汪生既有登科之梦,即不得以登科作梦论,是直登科而已矣。”遂传合邑,咸以为兆。而汪生族党乃设大礼于宗祠,树旗横匾,贺者接踵。
会安抚道出青阳,过汪氏之祠。见门贴报单,异之。问汪姓,以梦告。抚以为妄,饬邑令止之。及秋,抚军监临闱事,填榜之夕,将拆弥封。至二十一名,抚军起言于主试者曰:“下官春巡,道经青阳,见有汪姓祠堂贺新举人者,并署二十一名。问其故,则以梦征。今拆号至此,恐前日之托于梦者,或今日之不免于贿也。”主试者曰:“是不难,力破其关节。请易之。”乃取其备荐各卷,悉阵抚前,抚喜,信手拈出一卷。主试填注中式,及拆弥封,恰是青阳汪某。抚大骇,至公堂上,无不以为大奇。自汪姓一第之后,青阳科甲至今不绝。
夫汪生未第之前,何其难;既第之后,又何以如此联翩接踵之易?当其初,先兆以梦而群相和之者,翻不以梦视梦,而且以真视梦,又何其愚?是不惟汪生愚,一邑之中皆愚也。迨至朱衣一点,天下知名,然后叹物造之于人亦巧矣。
玉钩形
浙之辛得仁廪生,馆于富家。岁暮解馆,得束脯八金。归至渡口,见夫妇二人痛哭岸旁。辛问之,夫诉云:“岁将尽,责逋者日逼于门,欲卖此妇。妇又不愿弃买臣而去,甘心与冀缺同终。不得已相率赴水耳。”辛恻然,尽与八金。二人泣谢,辛负担晚归,言遇妇投水事。妻曰:“何不周之?”辛曰:“倾囊与之矣。”妻亦甚欣。
至除夕,不能给。妻出红裙一条,以贳酒食。辛口占曰:“红裙沽清酒。”妻曰:“黑箸蘸白盐。”相与欢宴,初不知床头米罄,灶底烟寒也。夜梦至一处,琼楼玉宇,有联续其句曰:“关关金锁户,卷卷玉钩帘。”辛觉,书于壁间。
明春赴馆,居停延地师葬母。辛以二亲未殡,请师留意。至一处,见鹿卧地,人至奔去。师曰:“此金锁玉钩形,吉地也。”因忆与梦合,但不知为谁氏地。适前与金人之至,见辛曰:“先生得非恩人乎?自得金完债,今稍温饱。常念未能报德,今何事至此?”辛言求葬地,指鹿眠处。人曰:“此吾业也。”即邀至家,愿书契与之,且为助工营葬。数年后,辛联捷,官至都宪。
亦畅园芝鹤小辨
吾乡庶常孙某,早年读书其妇翁亦畅园中。夏日有芝一本,生于斋。未几,有鹤止斋前树。既赴省而宿,桂齐花。北方桂隔年不花,仅有叶在,而庶常是科果捷。乙未联榜,人遂以妇家之瑞瑞其倩。
噫!何不瑞其子,而瑞其倩?宁若芝若鹤若桂,庶常斋头独不当位置一本耶?
瓮走
莱阳张允捷,丙子入秋闱。家中注水瓮自门外走入门里,旋转如篷,格磔有声。见者惊视,瓮忽爆碎,水流满地。方取土覆之,而报中者已轰于门。
(贺康侯云:某年月日,在江宁宴其亲家某姓书斋。亭午,见其院中山石响走丈余,同人群集往观。初亦无异,后其家自败云。)
卷五 艺文部
文酒
蜀人万秋池,工诗文,豪于饮。饮少,为诗文辄艰涩,饮能尽其量,则下笔有神,文异水而涌泉矣。穷于遇,世无知者。值闱中酒禁綦严,不得携杯酌往,一畅其志,遂屡踬名场。然性酣曲蘖不顾也。继且饮资匮乏,无所为谋,往往去衣去食。
一日游郊外,见一人坐石上,倚巨罂,瓢而饮,酣笑自得,旁若无人。万涎之,曰:“饮士无伴,孤哉孤哉!”其人曰:“子欲饮乎?先酬以文。”万曰:“身将饮,焉用文之?”乃假瓢而吸,顷刻告罄。万呼曰:“酒之兴也,其于中古乎?饮酒者,其有忧患乎?屈原宜醉而独醒,故沉汩罗而不悔;李白宜醒而长醉,故溺采石而不辞。山石之贵,吾弗为之;嵇康之祸,庶几免失。阮籍胸中块垒,自取浇焉;刘伶醉后吱唔,妻难戒也。谢朏告弟,此中惟宜饮酒;袁种谓盎,但云日饮几何。古之人皆然,如之何而不饮?予岂好饮哉?予不得已也。”其人喜曰:“饮者也!”
遂与订交,问其姓名,曰:“公孙氏,字伯雅。”期以诘朝,相与痛饮。如是者,常相过从,遂无虚日。公孙问万曰:“有舍宇否?”万曰:“聊蔽风雨。”公孙曰:“我当移樽就教,庶几卜昼而兼卜夜也。”是夕,伯雅至。万曰:“我贫不能为酒,奈何?”伯雅指几上何书,万曰:“醉中草耳。”伯雅展读,至《红梅花赋》,曰:“此篇可酿一罂,以尽今宵之乐。”万不之信。公孙令汲泉一器,投以赋稿,斟之杯中,沉碧芳香,不同凡酒。万狂喜,味之微觉酸苦。伯雅曰:“苦为上,辣次之,酸又次之,甜斯下矣。然亦足药为文之病也。”万曰:“古人之文,胜我者多,皆可为用乎?”伯雅曰:“为陈言务去之,其精气皆久耗矣。足下文,只一半可用,余则糟粃,即成之,亦索然无味耳。虽然,靠此区区心血,安能填我二人溪壑?且有旨酒,必得佳肴,焉得瓮中常满,杯底不空,取不穷而用不竭,若水之原原来?计惟以是子母权之,乃可为常,否则锦囊不足恃也。”
公孙乃于临市筑一小楼,挂青帘焉。一时沽者饮者接踵相望,咸啧啧为饮中第一之楼。夜则二人杯盆错杂,倚栏豪吟,相与枕藉乎其中。偶有佳作,即成醇醴。伯雅又以二人寂寞,呼弟仲雅、季雅至,从此四痤不虚,满浮大白。尝于更阑月上,谈宴衷怀,无不倾倒。仲雅忽曰:“万兄年四十,尚未占凤。吾有一婢,名婪春,年及笄,颇不俗恶,诚未敢以文君自诩,但作当炉人甚妙,更善酿事。”万起谢。逾夕,季雅携一婢来,见万展拜。万见女美无伦比,真如荷粉露垂,杏花烟润,嫣然欲绝。万就内寝,伯雅楼居。仲季时往来其间。婪春自入厨后,司酒政,指点渑醑,法无不备。又或投以名花,杂以异香,液为琼玉,滴以珍珠,并各标题名目。有一种丰亭白者,昧之多脂粉香,此婪眷自为也。婪春曰:“吾之为酒也,砚田以种之,墨池以漉之,笔花以灌之,书仓以储之。又使刘,李诸仙,拍浮其中,岂仅淳于、高阳之徒狂饮一石哉?”
一日,楼中有饮者至,豹头虬须,呼酒频频,几尽百盏。既而使酒骂坐,拍案惊人。时伯雅已作醉乡侯,闻喧出曰:“何物伧楚,饮吾酩而噂沓为?”饮者掀须曰:“吾饮乎尔,敢醉吾乎?”伯雅倾倚而前,欲与之较。饮者大吼,奋拳一击,伯雅仆地,成一铜爵。饮者怀之,下楼欲去。季仲趋而出,跪乞其还。饮者怒,从袖中掷出石阶上,铛然裂而为二。仲、季惊惧,亦遂杳然。回顾饮者,已不知其所往。万拾爵归而合之,款识完好,上有箴曰:“无怒恶,无思虑。辑尔颜,柔尔气。君子欢焉,小人是戾。汉初平三年,伯雅之箴。”万告婪春,婪春泣曰:“物之成毁,各有其时。乃知一齐彭殇,皆为妄作。伯雅其亡乎!”乃作醮祭而招之,曰:
呜呼!伯雅,尔为才子,奈何碎首于阁下;尔非美女,奈何坠身于楼头?尔何不邀鸿门之赐,而适类钓台之会?奈之何濡首不戒,腐胁痛伤。我登糟邱之上,呼曰:魂归来兮,吾知其一滴九泉,举杯对月而骑鲸。吁嗟乎!如范亚父之撞玉斗,岂淮南王之遗金臼?
后仲雅、季雅皆绝迹焉。万诘婪,婪亦不答。
婪育一子,名衡,亦能传其业。万年七十四卒。婪送葬之墓,哭于旁,遂殁。咸以为仙。次年春,万墓旁发芍药一枝,洁白可爱,名为婪尾春者是也。至今狁传成都佳酿,盖万之遗制与。
梦花记摘略
乙酉岁,史子小峰馆授生徒。课业之余,摊书藜床,梦游一山,芙蓉秀削。循麓陟登,抵山腰。缭垣袤延,朱扉洞开。仰视额书悬云际,为“碧落九层天源”。疑古刹也。入观之,假山面起,青童倚立,顾笑无言。又过溪湾,清泚水,虢虢鸣,度略彴。中起大殿,西转精舍,翳修竹,题“紫萼房”。踅入,阒无人。设铅椠。旋闻弹指声,窥之,一小鬟,徒倚阶除,冉冉殿后去。蹑其迹,随而入。宏敞深邃,旁夹花树。循中迤逦行,遥望隆楼杰阁,磊块崇敞。堂中二姝,对弈门角。女侍若招手状。二姝睨而弗动。及檐,榜曰“定宫延史”。入见,其灵颜玉莹,真天人也。室东西壁,牙签插架,目不给赏。旭彩射晶,窗光灿灿照人。几玉钩金,琉璃砚盒,翡翠笔床,精丽不类人世。案头铺笺,题一七律云:
画帘不启旧朱门,谁向春衫问泪痕。自是冯元生命簿,何劳宋玉赋招魂。
森森暮雨花犹落,草草西风日易昏。多感跫音相过赏,此身虽死性常存。
款书“延陵花史吴慕娥”。心异之,询焉。
娥敛衽曰:“妾恨人也,幼随任会稽。十二父死,旋归苏阆。慈母爱女如珠,阿兄挥金如土。不数年,家资荡尽,计难全活。适有驻钺之武夫,纳为小星,获金八百。妾不羞为下贱者,为母兄计耳。谁知一入侯门,便成苦海。远人之别泪未干,狮子之吼声顿起。从此朝朝暮暮,尽是愁魔;月月花花,都无颜色。百年薄命,片刻秋风;一缕芳魂,半场春梦。既已不乐有生,宁复悲夫就死。红炉焰烬,伤弱骨之能灰;白练丝长,悼幽情之未泯。”娥又吟二绝云:
一纸西风薄命词,空怜藕折短于丝。伤心泪渍黄泉水,六十娘今没女儿。
又云:日暮空山海气昏,野篱零落水为村。片风吹散朝云影,不必闲寻觅返魂。
前一姝对弈者号冰夫人,把诗观玩,微吟云:秋水盈盈写泪痕,春山淡淡锁愁魂。无端题起伤心事,肠断江南乌桕村。
复赠史子小峰一绝云:
孤桐山下老名家,憔悴穷经鬓有华。黄叶江南秋水句,吟毫依约梦中花。
小峰答云:
姓氏仙班定几家,红笺佳句扫铅华。可怜一笑拚憔悴,徒对春风咏落花。
冰夫人谓慕娥曰:“今日众姊妹相邀赴会,午后当回,可往矣。”小峰云:“会已,可能偕过小齐乎?”曰:“可耳。”
小峰辞出,飘忽至一所。层楼面水,晶帘螺槅,掩映交辉。回忆前约,犹在目前,怦怦冀望,坐以待之。俄异香馥郁,众姝联袂至,霞裳云裾,绮丽非常。小峰屏息晋接焉。娥瑰姿艳逸,翩若惊鸿,宓妃之出洛波也。一冷艳,全输幽芳自赏,号素仙,即冰夫人也。一为椒青,姿容美丽,如蕉乍粉,柳舒眉,花睡初醒。一则小鬟鸦青,婉媚有林下风致,为谢妙香,侍立娥侧。既坐,众姝即事联句。各书姓名,起句云:
一炉香篆袅于花(谢妙香),隐映群仙出绛霞(椒青)。题句曾留芝液馆(梅素仙),生香不断蔡经家(吴慕娥)。
名山得会还驱鹤(梅素仙),胜地相逢且住车(妙香)。遮莫闲谈消永昼(椒青),笑看红日又西斜(慕娥)。
众姝咏罢,翩翩皆起,梅、椒先去,吴与妙留,娥复书词一首:
无端说起沧桑事,谈笑共嬉游。山中博果,花前索句,竹里弹楸。/九馨宫阙,三清玉宇,百尺琼楼。半漳秋水,千层峭壁,数点云流。
调寄《人月圆》。
时恍惚有陈子香廊在侧。香廊已故,盖砚席友也。娥跌宕风流,性颇游戏,顾频与香廊谑。小峰曰:“何香浓而峰淡耶?”娥复书《孤鸾调》一词云:
何须促迫,俺丹管花司,寒笙贵客。碎玉零香,不过游戏闲笔。博得数番酬唱,料先生,笑娥羞忒。便道是,香浓峰淡也,天青水白。/某从今去也,烟霞隔。再休问武陵,桃花颜色。看云笺缥缈,洒珠泪狼藉。一段灵风妙想,都教人,怎生消得。空留千秋佳话,落几行残墨。
小峰因问妙香何人。妙曰:“妾亦姑苏人,早折。遇娥,爱妾才姿,纳为常侍。因绮语致千仙戒,今已责谴无叶堂,皈依授记花坛。待海棠着雨再生枝耳。”小峰曰:“无叶堂安在?”妙香曰:“天无际,水无际,心生即是。”小峰曰:“花史佳咏,已香盈怀袖矣。何不一倾珠玉,光映后先。”妙云:“大巫在前,小巫自阻。”因集古咏对镜一绝云:
卿须怜我我怜卿(小青),午夜凭栏百感生(元稹)。碧落堂中钟定后(定空),无人知是此时情(白傅)。
自此啜茗清画,剪烛深宵,恍若数晨夕者然。
一日,西池使来,捧赤锡召归。仍复旧职,为香案玉史。娥匆匆别,意甚不怿。妙香亦随行,既而妙香复回。小峰讶问之,妙曰:“权代理司花史,今在九馨宫,盘桓尚有日也。然异境离奇,遥念故山,忽忽既久,思归殊切。”小峰赠妙香云:
博得飞琼下九霄,云窗雾阁话迢迢。华灯夜夜分娇面,风柳年年见细腰。
一卷新词傅绿绮,经年苦忆觅红绡。眼前已恨蓬山隔,况是东西路几条。
妙香即答云:
风动长沙冷绛霄,乱山寒木路迢迢。已经碧海弹红泪,难把青山折素腰。
鹤驾千巡归大域,灵幡一片荡轻绡。劳君诗思深如许,投别渐无珂玉条。
又有菱粉者,妙香侍人也。家红桥,性俊逸。前此未之见,后往来通问,能诗,屈于主人,弗炫也。小峰强之,书一绝曰:
露下银河海色苍,青鸾鹤背足徜徉。交梨火枣非吾好,逢着麻姑素酒尝。
赞好诗,曰:“戏君耳。此录玉史旧作也。”字特工妙,索之,为书数纸。遒健秀媚。小峰立赠以诗,曰:
叠叠飞来足几弓,杨家罗袜闪惊鸿。泥中雅羡康成婢,林下真披道韫风。
瘦硬通神书最贵,娇羞作样眼偏空。佳人廿四桥边住,十二阑干亚字红。
小峰不觉狂喜大叫,洒然而寤,遍体汗浃,栩栩犹弗能也。为之凝思,复忆情景宛然,诗词朗朗心目。咄嗟咋舌,呜呼奇哉!
(与刘碧环同一笔仗,即《聊斋》之十八姨等耳。)
钟子慕
蓬莱钟子慕者,负奇志,有胆气。尝曰:“胸有万卷书,眼不见名山水,下笔时焉得有真境耶?”
善琴,有年,航海而南,将游百粤。舶艘晴霁,风帆大驶,顷刻数百里。既而飓虹四起,舟师震恐,乃泊港中。子慕大快志,以为纵观狂溯,生平第一快事。因之抚弦动操,宫徽相生,清澈和伦。一舟之人,移情定志,皆不知身在波涛上,而声之感人深也。俄见舟傍鱼出水面,舟人异之,争相捞取。得一金色小鲤,目间有芒,子慕爱之。盎水养诸几上,夜间相对鼓琴。曲尚未终,忽而海水澒洞,巨舰簸扬,但闻裂帛一声,人琴欲碎,漂没于洪涛沉浸之间。有物自其背缚之者,张目谛视,如在琉璃瓶内,上下澄澈,水波不侵肌肤。絷之者,状皆狰恶。
钟固豪士,不之怖。至一城,闤阓繁华,珠光贝锦,比户连甍。见之者犀分翅展,遥立以观。继至一第,金碧交辉,光华四射,朱门洞启,阁道分驰。内则五云荫盖,六马金根,鸾旗映日,云罕从星。但听警跸传呼,静鞭甫动,众即絷钟阶下。钟立而不跪,睨视。殿上坐一王者,紫髯方额,怒形于色。以手指钟曰:“何物鲰生,几时浪迹,妄窃浮名,簧鼓淫哇之曲。随波逐流,致使孤掌珠覆盆,罪难渊测。速赐鱼肠,驱诸枯肆,毋赦。”众絷之出。钟仰天大笑,格格有声。王者令之返,曰:“何以笑为?”钟曰:“一笑大王之不达,又笑臣之不遇也。王试思之,深居九重,密勿之中,恶声不入。即使臣有洋洋流水之志,刺舟海上,岂同过阙驎驎,便尔声传禁闼?况鱼游潜听,关雉起朝飞?昔司马相如能文善琴,致卓王孙之奇遇。今臣亦能文善琴,而为大王之见杀。何古今之不相及,士之幸不幸,固如是乎?”王曰:“尔既能文,将面试。”命作《成连移情赋》。钟索笔札,文不加点,顷刻而就。赋曰:
六律昭宣,最关性情;六音并奏,首重丝桐。胡七弦之善抚,羌三载而未工。悟在寰中,浑无言于至教;神游象外,待响叶夫天风。厥有成连,工良心苦。方子春之传薪,楚伯牙之化雨。刺舟而去,何殊面命耳提;入海以求,即是引商刻羽。盖艺进乎道,理析微茫;技入于神,教通幽杳。云和一抚,居然流水汤汤;樊路非遥,尽是元音渺渺。尔乃俯窥地轴,仰瞩圆灵。烟凝山紫,岚拥风青。云起水穷,既迷茫而莫辨;气蒸波撼,亦鞺鞳其堪听。手挥目送之余,神归冲漠;海阔天空之际,思入窈冥。况复迷漫日月,鼓怒鼋鼍。既神惊而色变,弥心敏而手和。弟子来斯,希赏音于向若。先生休矣,将雅意之云何。
王览毕,大喜,延之偏殿,赐麟脯之宴,歌“鹿苹”之章。与之言论,日昃不辍。并赐珠瑶奇宝,以示稽古之荣。由是公卿百寮,争延至家,宴饮款待无虚日,屡蒙召问。
钟以老母,乞归终养。王许之,遣使持镇海神犀护送出海。两旁水皆壁立,中平夷如坦道,直达涯岸。抵界,众皆遗其捆载,并囊琴故物。倏然不见,海水顷合。烟波万里,渺渺而已。
十八娘外传
余幼随先大人宦游闽峤、粤海之间二十余年,得啖荔枝佳品,不一而足。如郎官红、黄玉、陈家紫,不莫饱嚼老饕。后余入蜀,又得味此。今返里十年,时深渴想,所谓鸟啼花落,水绿山青,足增悲悼者。古人不我欺也。因忆幔亭羽客有《十八娘外传》一通,书之以志想慕。曰:
明皇既幸蜀,失贵妃于马嵬。十八娘亦归里中,居晋安城东报国院。至德三载,无疾而终,遂就院旁之隙地瘗焉。
万历中,有东海生者,闽人也。一日,出游东郊,少憩于报国院。昼长假寐,梦至一所,朱户红楼,丹栏紫阁,极其壮丽。徘徊间,一双髻侍儿,红裙翠袖,揖生而进,曰:“奉十八娘命,敬邀郎君。”生从之入,未及百步,香气袭人。行至一室,匾曰“扶离别馆”。少顷,见绿纱侍儿导一女郎,年可十八九,衣绛绡衣,颜色殊艳,冉冉而至。生进曰:“偶因休暇,驾言出游。既昧平生,敢逢胜果?”女郎曰:“妾开元皇帝侍儿也,以江采蘋之荐,得幸于上。今归于闽,似与郎君有夙缘,故相屈耳。”因出金钟,贮琼液,以酌生。生饮之,甘如醍醐丰酪。酒酣,姬容色转丽,因歌《菩萨蛮》一阕曰:
“妾身本是琅琊种,当年曾被君王宠。艳态斗红妆,人称十八娘。绛绡笼玉质,纤手金盘擘。驿路起尘埃,骊山一骑来。”
生闻之,愈加叹赏。因请闻开元遗事。姬曰:“妾忆在宫中时,正月十五夜,上御长春殿,张灵光宴。白鹭啭花,黄龙吐水。遣妾撒闽中锦丸于地,令宫人竞拾之。多者赏以红圈披绿晕衫。又一日,上幸长生殿,奏新曲,未有名,值妾为贵妃称觞,上大悦,遂以妾名其乐。左右欢呼,声动山谷。此皆妾受宠当时,不闻人间者。”生闻之,愈惊骇,既而侍儿报江、周、陈三姬至。江衣绿,周衣红,陈衣紫,种种妖丽。三姬曰:“闻吾姊今日有佳宾,故来相贺。”三姬各集古诗二章,江吟曰:
百般红紫斗芳菲(昌黎),隔水残霞见画衣(曹唐)。别有玉杯承露冷(裴潾),红妆飞骑向前归(武元衡)。
野人相赠满筠笼(杜甫),时以开元天宝中(杜牧之)。火树风来翻绛艳(白傅),树头树底觅残红(王建)。
凌晨并作新妆面(昌黎),玉碗盛来琥珀光(李白)。饱食不须愁内热(王维),已分甜雪饮琼浆(司空曙)。
陈姬吟曰:
何处横钗带小枝(秦韬玉),可怜妖冶正当时(白傅)。曾缘玉貌君王宠(刘得仁),莫比潘家大谷梨(崔兴宗)。
可爱深红爱浅红(杜甫),离离朱实绿丛中(周元范)。不知多少开元寺(谭用之),香气潜来紫阳风(袁不约)。
三姬吟毕,十八娘亦集古二首云:
遥指红楼是妾家(李白),琼枝日出晒红纱(白傅)。摘时正带凌晨露(白傅),应服朝来一片霞(秦系)。
晓漱琼膏冰齿寒(包信),一生长对水晶盘(李义山)。香随翠笼擎初到(昌黎),长得君王带笑看(李白)。
四姬吟就,十八娘出红绣鞋一双赠生,且隅曰:“愿君以此传之人间。”既而江姬出射囊一函,周姬出真珠一颗,陈姬出紫琼一枚为赠。
生蘧然惊觉,惟见荔枝垂熟,繁星离离。询其旁,果有十八娘冢云。因赋诗曰:
骊山一骑红尘起,七日能行数千里。丹荔飞来色正新,金盘满注华清水。
花外遥闻百步香,寒冰一片剖罗囊。长生殿上连枝进,太液池头半醉尝。
乐工初制梨园曲,小部音声听不足。佳名新赐荔枝香,左右欢呼动山谷。
一声鼙鼓震渔阳,西幸銮舆道路长。娥眉宛转含情死,马上君王掩面伤。
炎方仍进青丝笼,垂涕还思当日宠。丹实犹然贡上方,朱颜久已归荒冢。
妃子妖魂去渺茫,千秋何处识红妆。梦中细说前朝事,不及王家十八娘。
郧阳太守俭约文
俭,美德也,过则鄙矣。故诗剌褊心,谓其不衷于度也。
余犹子省轩,本闽籍,归吾大宗。壬申,举北皿考学。录为国子先生二十余年。工书法,刻青《集古滋蕙》帖,行于世。
忆其助教成均,日常不给。课读之余,则为人缝纫,易钱钞。每晨买豆腐渣一块,或豆芽三斤,煮熟饱食。出门去,则传食糊口,至暮始归。坛中清水,不计冬夏,饮数杓;或又作纫事,或抄书。如是者习以为常。风窗雨屋,破絮悬鹑,泊如也。炕一白毡,日读书写字,墨沈淋漓,夜则束身其中。
己丑,升刑曹主政,乃车。车无帏,用高丽纸糊,一骡御之。每五更早起,开炕炉,煮老米饭半锅,食然后入衙。衙中故有公厨,每顿银二钱,不肯费。御车者去城外半日,为人载,午翘其主人返,其得所钞,可办两日蒭豆。每日晨,散衙后,省轩一人兀兀坐,捉笔点画律例,八年成一书,名《律表》,亦梓行。前大学士舒,以其勤慎,列保荐。蒙恩以繁府用。
丙申,放湖北郧阳太守。莅任之日,相随一仆一骡。仆即伺骡者。逾岁,眷属至,其少子年九岁。会冬冷,子无风帽,欲为之购,不肯,曰:“小儿当练头,不必冠。”遂伤脑,以鼻涕死。其妾,京中人也,足不弓,尝着其破朝靴,其家丁皆敝衣决踵,邋遢而环伺。夫然后顾而乐之,固不知其背面时,皆狐裘煌煌也。不宴客,即宴客,亦不饮酒。有同城副将马某,回教,与省轩早契。三年之中,不肯到一羊相邀宴。会以审案赴省,谒各上司衙门。日昃,不得返。尝以炊饼纳袖,自舆中啖之。人问:“食饼时,逢途中共耳而目之乎?”曰:“我食之,以袖笼口,不令人知。人或见我颊动,不过谓嚼槟榔、吸鼻烟耳。”初秋,着一蓖麻布袍,染作米色,衣以示人,云:“其质有类于羽毛纱,其色不亚于程乡茧。”署荆州府。署有楼,相传有妖物凭之。凡新守至,必牲牢音乐以祭,否则祟。省轩不祭,遂病喑。有劝之者,辄摇手,不行。至卸篆,病亦寻瘥。
余过武昌,与省轩遇,相留弥月。每日苦蘖粝餐,不可耐。我欲归。是夜人静,省轩持金二百,置余床头,云:“不腆为叔赆,且为祖母寿。区区饮宴欢聚,比处皆然。一旦骊驹将驾行者,不足为一日之春。有黯然令人伤心者,吾叔以负米计,跋涉千里外,谅不为餔餟来也。”因受其金,且辞其言焉。
逾年,省轩告归闽,年已八十矣。
噫!俭则固,省轩之谓与。然其不为淫祀,不作浪费,赠远人,安淡泊,其矫世励俗之行,又当世士大夫中所难能而可贵者也。
(省轩有《俭约》一篇云:
盖闻崇俭去奢,本属持躬之要;辞华就朴,尤为训俗之宜。自世尚虚浮,人鲜樽节。侈于自奉,争羡何曾之食万钱;骄以成风,辄夸孔融之客满座。肆筵张乐,笙歌不绝于华堂;开阁延宾,珍羞日罗于绮席。虽隆札异数,徒费锱铢;而实意真怀,有何裨益?
吾辈从大夫后,为士庶先。淡泊相期,志何取乎大快;纷华奚事,情不用以过隆。敢敬告我同僚,共守清规。单刺可以通名,何烦全柬;片词即能达意,岂必庄陈。至于宴会住还,惟期伸我积素;觥筹交错,止宜浃彼常情。小酌不嫌于四两,屈量为佳;大脔仅可以三斤,过饱不取。非必为矫情之举,聊以表惜福之规。此约。)
奸淫变相判
嘉靖间,杭州书生游西湖断桥下。当暑热,醉后卧舟尾。夜不寐,凉月如水,可鉴毫芒。遥见二人,长不盈尺,徘徊沙际。其一多髭,其一妇人。相与语曰:“百十轮回,诘旦为殃。鼎煎刃解,折体裂肠。我倾炎刘,尔覆李唐。千秋万劫,莫可逃亡。”两人并肩,相与痛哭而入水中。书生异之。
次日,见渔者钓于桥下,得二鳖焉。径皆尺许。其一腹有“王”字,一腹有“天”字。生乃悟曰:“此曹、武余孽之深也。其一书爵,其一书姓名。至于今,犹颠倒磨折于鳞虫介羽之中,以大快天下万世之人心。谁谓苍苍莽莽间漫无真宰也哉?”生尝戏为判曰:
诛已往之奸回,愤余殃之厉气。阿瞒安在,武氏为谶。或为君而为臣,济恶皆同一辙;即成男而成女,厥罪亦可为均。炎鼎移来,继篡于王莽之后;中官乱始,倡淫于韦后之先。居然统魏妄尊,竟尔伪周僭号。滥举孝廉之目,徒成才人之名。带剑入朝,汉相实为汉贼;垂帘听政,唐后即是唐妖。迹其欺妄之罪不殊也。幽二帝于深宫,揽权自附;迁储君于远戍,窃柄为奸。献帝将啮指而降诏,掖门之衣带频看;高宗乃病目以临轩,内寝之声闻益厉。挟天子而为令,汉廷之遗老被戕;窥神器以肆凶,唐室之诸宗几绝。炬北宫于八十万,犹夸元相阿衡;乱天纪于十三年,漫拟金轮天册。而其狡狯之心相类也。欲要荣于势位,父虽死而亦可共天;思固宠于宫闱,女即杀而不留余地。威能震主,射许田之鹿,万岁曾叨;功竟贪天,催上元之花,一诗敢冒。喜扶头而勿药,曾闻读檄于陈琳;惊顿足于失笑,犹讶讨文于骆子。上马提金,关壮缪之羁留,几欲牢笼贤圣;当朝赐翠,狄梁公之宰辅,真能束缚英雄。回忆祝发,空王曾下长门之泪;堪笑割须,渭水空惊孟起之军。宴铜雀于春深,老当益壮;比莲花于年少,耄而愈淫。孽由己作,罪有同条。十八狱之幽囚应遍,三十道之轮转备尝。惟是瘖彰有定理,从来生化岂无权。旷千秋而立案,坠诸畜遭而犹轻;惩大恶而从苛,律以介虫而允当。
曹月帆
自古金阊,繁华第一,至今吴会,风月无双。通略约以垂虹,香流桥下;步山塘于响屧,花满廛间。船回消夏之湾,几见霜寒枫冷;人动悲秋之念,犹思蓴美鲈肥,是以到处笙歌,竞传南部。而一时粉黛,固无不艳。
说吴姬者也,江西曹塘字月帆,贵公子也。年二十,秀彦轶群,风华自诩。一日,买妾姑苏,觅舟南泛。十万钱缠,不是载将明月;三生愿重,但求嘒彼小星。越旬抵苏,客寓胥门。日事流观,渐且往来稠密,门馆喧阗。桃花坞,莺脰水,曾留逸少之名;沧浪馆,可中亭,遂有建安之目。其地狭斜最多,既云买姬,则媒红络绎。醉洞庭之春色,面带桃花;饶鹤市之风光,巷穿杨柳。而曹公子素挥霍如粪土。
苏固有游手之徒,俗名“蔑片”,为人帮闲买笑,设阱伏机,以利曹之资。其初也,但鼓翼而附羶,挥之不去;继也,便含沙而射影,中之即伤。乃设一局,倩青楼四人,悉擅诗书琴棋,名瘦马者,充为良家女子,以绐曹,且大索见面钱、遮羞费。是日也,彩羽齐来,谁识铜街之丽;襜帏并启,严同金屋之娇。曹惊喜欲狂,延之入室。四人并列,一曰环风,一曰素珠,一曰夜兰,一曰碧湘。莫不修眉妙目,素体轻莲。四人乃各致殷勤而拜曹曰:“公子万福,妾辈寒微陋质,自分缘悭,未卜谁为有幸,得以常侍左右。晷影犹早,愿作晓妆。请公子凭几而观之。”乃各调脂弄粉,启盒开奁,盘鸦髻挽,还惊蝉鬓之如涡;坠马妆成,更并螺云之低起。至若绣衣施粉,素袜凌波,自难备述。四人又复挽长袖,携素手,谓公子食性未谙,愿作羹汤,同入厨下,验异时中馈之助。一作金橙缕脍,一作红虬兰桂脯,一作芍药酱凫,一作红绫饼馅。诚闻香而口嚼,见色而心迷者矣。
食顷,四人复进技以尽其长,为公子寿。环执云阳板,素吹子晋笙,夜弹赵女筝,碧拨太真檀槽。而靡靡之音,宜风宜雅,听之如身在竹林秋晓间,魂与俱销。又复拈霜毫,舒素翰,各尽梅兰竹菊一幅,以赠公子,皆题一绝。
咏梅云:
搅得江南胜,为君画一枝。殷勤犹迨吉,好咏二南诗。
咏兰云:
空谷凭谁到,王孙尚未归。不知经服媚,有梦征燕妃。
咏竹云:
一径柔条嫩,萧萧倚碧流。漫夸湘水节,敢护鹿门秋。
咏菊云:
淡尔偏多韵,轻描却有神。秋风歌一曲,如对李夫人。
公子斯时静睹芳容,饮餐佳味,繁弦调急,妙制情深。琉璃屏,孙亮之风流,不让丽姝洛杰;翡翠帏,魏文之爱幸,无殊莫段薛陈。陋赵家之广袖,一妹偏单;比杨氏之玉环,三姨并集。诚哉美不胜收,乐且莫极。无何,肩舆促驾,夕照衔山。四人移步裣衽云谢,叮咛而去。公子四顾踌躇,皆期满志;一时怜爱,尽结同心。
数日之后,议聘计售,价增人杳。心逾急者事多左,望过殷者遇偏疏。而来往诸人,固疑其迹,以阴耗其用焉。既而黑貂裘敝,囊空买玉之资;绿绮琴亡,身乏点金之术。日复一日,池榭萧条,馆庭阒寂。公子羁旅,寡情乡关,动念诸旧游。又私嘱当途,潜通胥吏,闻有游客曹姓,招摇于市,几被访缉。曹不得已,竟狼狈归。呜呼!风情顿减,好事全非,片帆高挂,人归五老之峰;故道重经,泪洒九江之水。
迄今事隔年淹,曹君迈老,与二三良友每一谈及,竟成笑柄。话到不堪回首处,空萦公子之肠;只今方是点头时,漫拾佳人之翠。悬遗芳于素壁,对墨痕笔意而狁怜;想往事于他年,拟舞态歌声而欲绝。
(七如不善四六,勉就一篇,尚不俗恶。)
讨蜘蛛网檄
雒城令某,贪而酷,助其虐者多鹰犬之才,爪牙之卫。一髯奴,名摩诃,是长安友人所寄。知文墨,善裁答,令不能物色之也。摩诃尝居静室,终日出,趁两顿饭。归则捉笔书蝇头字至今,夕辄焚之。
一日,令与幕僚群集,因书屋尘封,蜘丝满架。戏作《讨蜘蛛网檄》,不就。适摩诃自园中执花枝一捆,代作薪炭。令呼至前,曰:“闻尔亦能文,试作此题。”给纸笔。摩诃构思敏捷,一挥而就,曰:
原夫厉气所钟,毒虫斯螫。贪心遂逞,众物为殃。既罔惜夫众生,但徒供其一饱。从未有凶暴贪噬如蜘蛛结网者。迹其矜善识之名,号无肠之目。画阁雕甍,巧为陷阱;疏篱淡月,暗伏危机。丝丝入扣,晴冒几片红英;密密排空,冷缀半林黄叶。燕子楼中,任作成灰之恨;春晖阁里,谁传惹絮之词。檐前之细雨霏霏,据要津而陇断;树底之轻风习习,立常道以横施。
且也杂花幌而左右交通,缘锦屏而远近相属。逞机心而入彀,作私智以拼吞。粉蝶无猜,谩拟四维之举;绿蚁何罪,不为一面之开。一天花事空虚,断送怜香之侣;到处蜂房零落,伤心采蜜之踪。蠛蠓飞来,好似伤弓之鸟;蜻蜒点去,还惊漏罟之鱼。刻以相绳,疏而不漏,啄余血食,竭被脂膏。居然万目齐张,巧布漫夭之计;咸思一网打尽,竟无余地之留。为尔茧丝,到无辜而被逮;多方罗织,纵有翅而难飞。虽在缧绁之中,非其罪也;既入牢笼之内,何所逃焉。尔其食甚于蚕,恶盈夫贯。休夸十里之雾,速撤三匝之围。将灭尔跳梁,且剪尔犄角。画叉轻卷,寸丝不挂于风尘;芳径无翳,败类悉归于剿逐。
众览其词,皆相惊愕。令知其谤己也,遂恶之,既而去。
后令坐事系御史台狱。亲友无一人致饷问者。忽摩诃来,裘马甚都,旦夕至台门,给饮食。六十余日,令贬敦煌,摩诃送之关外。
呜呼!摩诃贱役也,抱非常之才,遭非常之困。览其文,虽学问士不过是也。一言之失,其过亦小,继而终始周旋,依依急难,诚有赂医纳玉之风,岂不贤哉。
(此文本不纯净,然出自驵狯之手,成于俄顷之际,颇非易易,故存其真。)
种痘说
种痘不知始于何时。相传昔有善士,虔奉观音。得一子,遇道人授种痘法。伊子出痘数粒,圆润坚好,不药而憩。因传于世,名曰“观音痘”。是种痘之方,原本天授,悯婴儿之遭厄,乃消患于未萌。有回天转日之功,无短折夭亡之祸。相传已久,奏效甚奇。
奈世人不察,或议其矫强,或虑其复出,率多疑阻。既有深信者,亦因循怠惰,迁延时日。迨至天行忽发,燥热外侵,火毒内炙,远近蔓延。一经传染,无论为险为逆,命在须臾。即幸遇顺症,亦劳心竭力,几费经营,始获保全。倘有疏失,悔之无及。若早种痘,决无虑此。
盖种痘与时痘利害悬殊,时痘猝然而至,种则可待其时,择冷暖调适之候举行。天时既正,自无否塞之忧。时痘一染便发,种则可观其质,俟神气健旺之候下苗。精力既充,自无虚馁之患。时痘之发,人不及知。未熟之时,或冷暖失宜,或饮食失节,或风寒不谨,或跌扑不防,始既失于保护,后遂多其变更。若种痘,则未种之先已为调度,方种之候即投药石,火预清矣,毒预解矣。按期奏绩,保无他虞。
况时痘之感,有邪有正。正者尚虚其险,邪者必至于逆。若种痘之苗,则美中求美,受气之初,既得其正,则见形之后,自无不顺。且所费有限,贫乏者亦可勉为,所出甚稀。人少者亦易照管。种种妥便,难以枚举。而世之迟疑未决者,亦谓种痘不无偶失耳。不知不种而失者十有二三,种痘而失者十或一二。而此一二者,又缘时痘已萌于内,而种痘又施于外。夹杂感发,以致疏虞。若非时痘之际,断不坏事。故种痘者,必当时痘未发,择其苗之泽润圆厚者,择吉种之,自百无失一,永不再出也。其或庸医,知谋利,不审婴儿有无疾病。痘症未现前疾先增,或病家止贪安逸,竟谓种痘不必谨慎,致外感杂投,变起仓猝。此皆人事之误,非种痘之咎也。若果择名医,选嘉种,慎药食,谨风寒,相天之时,因儿之质,依法种治,则婴孩咸免夭折,而登仁寿之域矣。
今南方多行之。吾乡咸以为伪,盖痘症最盛于南,又起于中古,亦气数之积,渐沉溺使然也。犹之乎五谷之熟,上古无树艺之法而亦熟。自树艺之法行,而五谷未有不树艺而熟者矣。今日之视谷焉,知非后人之视痘。故据所见,为未知种痘者劝。
(按《医宗金鉴》载:古有种痘一法,起自江右,达于京畿,究其所源,自宋真宗时,峨眉山有神人出,为丞相王旦之子种痘而愈,遂传于世。)
秦桧墓诗
秦桧墓,在建康。岁久榛芜,有盗窃发之,被执,赴部鞫。末减其罪,盖恶桧也,非纵盗也。时有诗快之曰:
权奸构陷孤忠残,二帝中原不复还。恨无英主即显戮,至今遗臭江皋间。
当时殉葬多奇宝,玉童金绳恣工巧。荒芜无主野人耕,狐兔为群石羊倒。
一朝被发无全躯,若假盗手得天诛。于戏浙土鄂王墓,松柏森森天壤俱。
三字狱不报于子孙,而乃假手于异代之盗贼,显暴其身。报不爽矣。诗亦高古。
寺壁诗
丙午之岁,江南大荒,流亡殆尽。有姑嫂二人,不知何许人,且不知其姓氏。乞食吴门,题诗寺壁二首。其一已自涂抹,仅留一首云:
萧然行李此经过,只为年荒受折磨。踏破绣鞋穿竹径,吹残云鬓入风涡。
叩门乞食推恩少,仰面求人忍辱多。欲赋归与归未得,夕阳回首泪滂沱。
读之怆然欲绝。妇人能诗,其亦穷而后工乎!
上寮翁焙鸭论
上寮翁,不知其姓氏,广东顺德人。后东北上寮里,年最高,因呼“上寮翁”。性恬静,常独坐凝思,终日不与人交一语。又或蒙被卧一日两日,废饮食。人或问之曰:“翁何思而何虑耶?”翁曰:“古人多所造作,以利后进,吾亦渺然中处,岂剧不能创一事,名一技,辟独出之新裁。离前人之窠臼,使天下后世皆知有上寮翁哉!”
后翁得焙鸭法,遂以为业。因传其论曰:“造化一炉锤耳。惟大力者操之,则生气磅礴,随处可流衍推暨。苟得其主宰,即返之径寸而不诬。古人志其大者远者,我小人也,则务织悉而亦有合焉。
“吾思以雌伏之不多孳也,因集卵千百,为筐数十,置之暖房,承之土炉,覆以衣被,环以木屑,种火其下,候气于旁,文煨武爆,各有其道,或设虚筐,或列椸架,得火小温,翌日自热。寒则闭户,燥则揭窗。由是三日而之上,六日复下之,转徒圆周。十一朝,乃复灯影照而日光映,去其蠹而溃者。又悉登之床第,至所藉之绵草,按时递减。入其室则童童然,抚其孕则煦煦然。通之月计,而雏孽孳,声唼唼,啄壳出振毡鸣矣。
“业是者如稳娘,如衽妇。其心不杂,其身欲亲,其志须勤,其火候宜匀,其有事于左右之卑幼役力,皆毋许其哗噪而悖戾。盖和而群,然后蕃以息也。至耳目官骸为之收视返听,若澄潭古井之在前。如是乎雏肥而多育,且速长。凡畜养者,所以挟笯肩栅竞趋吾门之若鹜也。吾用是获利,以衣食与庐。今传是法已广云。”
焙鸡较焙鸭尤易。上寮翁,康熙时人。
骨种羊考
羊皮有骨种称者,春裘也,百金一裼,时人贵之。色纯而螺缜,可为冠缘。或曰是一羊也,何以骨种名?从来卉植之类,丽土而生,蠕动之物,含气以育。昔人有种米植羊之喻,谓事理之必无也。
然以骨种之名,则又似有可据者。按北齐高昂《从征行》曰:“垄种千口羊,泉连百壶酒。朝朝围山猎,夜夜迎新妇。”浦江吴立夫,有种羊皮书褥歌:
尝道刳刀羊可食,土城留种羊胫骨。四围筑垣闻杆声,羊子还从胫骨生。青草丛抽脐未断,马蹄踣绝绕垣行。
楚石大师还古诗有“自言羊可种,不信茧成丝”之句。人以问师,师曰:“大漠迤西,人能种羊。取羊骨以初冬末日,埋地中;初春末日为吹笳咒语,即有小羊从地中出。凡埋骨一具,可得子羊数只。双槐岁杪:西域人杀羊而食,埋其胫骨,举杆坚筑,久之羔从胫骨而生,脐未断。时马旁踏振之,即跳跃而起。入馔肥腴,其皮宜作书褥。西使记垄种羊出西海,以术脐乃断,即能啮草。至秋可食。脐内复有种。《异物志》:“大秦国北有羊子生于土中,秦人候其欲萌,为垣绕之,其脐连地不断,以刀截,击鼓惊之而绝,因跳鸣食草”。
今闽粤有种蛎房,有种蛏田,以壳为灰,按时撒之,则翌岁蛏蛎丛生其间。由是言之,固然无足怪者。而实则出于四生胎化之外也。
贾凫西鼓词
木皮散客,曲阜贾凫西也。少负辩才,好说鼓词。尝于诸生塾宰官厅,及稠人广众中,持小鼓木板掀髯开喉为快。自明经迁部曹,明鼎革不仕。恒笑骂人,不容于乡,移滋阳县。尉挟之,贾怒起。旧官会奉使过里门,执县尉扑于阶下,曰:“此桓侯鞭挞督邮故事也。”不数月引病,不得,乃密属当事劾以说稗词,废政务,果免归。科头跣足,自如也。
凡与臣言忠,与子言孝,无不以稗词,正不屑屑于寻章摘句,效老生常谈。其摹拟古人处,莫不须眉毕现。又别出蹊径,独抒胸臆。能使古帝王卿相哲愚贤奸是非,由我自定,真操乎物所不遁,而沉郁顿挫,亢坠疾徐之间,环而观听者,尽为咋舌。
晚岁著书数十卷,文字雅俚不伦,与沛县阎古古、诸城丁野鹤,亡命时,往来最密。其论语稗词,为东塘采入《桃花扇》中,历代史略。
余尝听人唱演,今于李山亭处,又见“孟子齐人”一段,附录于后。
话说孔圣人周游列国,用世情殷。王孙贾劝他媚灶,他又说获罪天;弥子瑕要送他卫卿,他又说得失有命。虽是美玉思沽,到底不肯诡遇求合。这是个万代宗师,能守出处之正。竟有一班游说之徒,不以为法,执鞭欣慕。甚且舔痔吮痈,甘心乐受。在他自己,觉得处世原该如此。那想有几个睁着眼的,看了替他一阵阵的脸上出火。所以晏平仲家使车的,何尝不洋洋得意。到捱了他老婆一顿臭骂。你看这个妇人,到还有些志气。我们男子汉大丈夫,为甚么不挽起眉毛成一个人?在下因取《盂子》中齐人一篇,编成几句鼓词儿,要在列位搢绅先生之前,聊为聒耳。
自古英雄命运艰,(就如那)孔、孟原来一脉传。(到处里)秉政当朝扬着脸,(谁肯向他)下巴底下吸吐涎。(第一个)梁惠王(就是)钱痨鬼,(再看他)养的儿子更不堪。(又有个)滕国(里,井田才合起)了局,(来了个)太荒唐(的,许行散)了班,(笑盈盈)荐贤有了乐正子,(又遇着)兔羔灭仓打醋坛。(遥望着)地广民稠齐国好,(无奈他)掉蛋齐宣性不长。(都只为)好货好色还好勇,(一说要)发政施仁不上前。(教一班)狗头狗脑胡揭弄,(苦煞了)执古搊板邹峄贤。
前言按下不提,单说齐国有一个人,他的姓名不著,里居不详。只因他八字里喜的是双妻压命,又坐着一层狠旺的食神。所以在家有妻妾陪伴,出外就有酒肉饮食。若不扒着他的根子,看破他的行藏,只看他驴屎蛋外面光,那知这个齐人是丢德败行,真乃不作而不堪之至者。
(是谁人)教会了(这个情现成的)法,(管保你)走遍天涯饿不煞。(整日里)东蹭西蹭瞎打混,(这行子)守(什么)田园顾(什么)家。(半边瓢)就是他的传家宝,(打狗棒)还仗(着是)他护身法。(只看他)一上门来先惹怪,(还在那)十字街头弄死蛇。(只都是)好吃懒做馋狗嘴,(积作作)赶着人家叫爹妈。
这齐人终日浪游,乞丐为生。一出门来,必然讨个醉饱。若是他妻妾知道来由,怎肯与他干休。谁知道齐妇并无有个耳报神,那齐人却到有了障眼法。那一日,吃的醉醺醺的从外昂然进门,一腔排下厉声高叫“快看茶来”。这齐妇不敢怠慢,不多一时,小婆子捧过茶来。齐人吃了,接去杯子。他二人坐着,就刮拉闲话起来。齐妇开言道:“尊声孩子达,凡你出门去,醉饱才还家。我且问问你,都是和谁呀?”
(待说是)邻里乡党闲话客,(也不过是)一半遭儿话桑麻。(似你这)天天有酒天天醉,(我不懂)摆席人家为甚吗。(待说是)一家一日车轮会,(你也该)一来一往把锯拉。(总就是)男儿慷慨尊常满,(你对我说)也好(见他媳妇)谢谢他。
这齐妇圆圆款款问了一遍。看起齐人,急忙里难以登答。谁知他早已料着有此一问,预先编就一套瞎话。有枝有叶便应声,答道:你要问我的朋友,都不是寻常小户人家哩。你且站在一旁听我道来。
(这齐人)未曾开口样先梭,(高叫声)他娘们(住站)听我说。(那都象)下等之辈穷朋友,(怎么能)整日弄酒蒸馍馍。(头一个是)王欢右师齐国相,(他与我)朝暮相见饮宴多。(还有那)副相储子把我请,(着管家)骑着马来牵着驴。(又有了)驸马淳于好酒量,(他与我)论斗论石加班驳。(吃了些)刍豢悦口秦人炙,(吃了些)四境邻家鸡几窝。(吃了些)鲜鱼熊掌真我欲,(吃了些)胡龁羊羹陈戴鹅。(遇着那)庄暴见了往家拉,(走到了)沈同门前向里拖。(那一日)陈贾求我(去辟)王惭,(耽搁下)距心蚳鼍酒许多。(至于那)时子景丑不须说,(最厚的)惯弄嘴头盆成括。(我昨日)公行子家去吊孝,(说不尽)酒席宴前宾客多。(可惜我)没有这些闲腿跑,(那一天)不接帖子一大摞。
你说这妇人家是最好哄,昕了齐人这一席话说,直喜得抓耳挠腮,批牙裂嘴。就如受封赠的一般,不由得在齐人面前加意奉承,无可不可。点上灯,铺了床,撮拥着齐人睡下。自己坐在一旁,辗转思量,不觉有几分狐疑起来。俗语说得好,肩膀齐的是亲戚,三钱不合二钱的拱手。我那良人如何就有那些富贵人合他相与,到底想个法儿扒扒他的根子才好。便抽身来厨房,找着小婆子说道:“我有一句话合你说哩。”其妻唤其妾说件事:“你听:提起咱良人,本来是穷精。如何出门去,回家醉酩酊。殆说买着吃,腰里没半文。方才问他道,他把大话烹。
(他就说)同桌食的无贫贱,(尽都是)官宦人家富贵翁。(都是些)骑驴压马有势力,(都是些)穿袍戴帽大乡绅。(我想来)富贵人家眼眶大,(为什么)待咱良人这样亲,(要说是)贵而忘势富好礼,(为什么)全然不到咱家中。(虽然是)柴门难容车驷马,(须知道)相交何论富和穷。(这其间)不知真来不知假,(只恐怕)良人是个瞎话精。(我安排)偷出兰房看一看,(科子呀)是备(的休要给俺走)了风。”
这齐妇对着小婆嘱咐一回,转到卧房,自觉心中有事,一夜不曾合眼。忽听鸡叫,他便一骨碌爬将起来。裹了裹脚,拢了拢头,札刮的停停当当,单看良人如何举动。
话说齐人睡到天明,慌忙起身,披了衣服,对妇道:“今日是某老大人请吃早饭,须当速去。”遂迈步出门,徜徉而走。他那里知道大令正随后跟将来也。
(那齐人)伸头缩脑前边走,(这齐妇)跷蹄捏脚在后跟。(那一个)只怕晚了赶不上,(这一个)只怕慢了看不真。(眼见的)雪宫门口不歇脚,(眼见他)驸马府前不留停。(早来到)斗鸡市上无人问,(又过了)庄狱街市谁欠身。(只见他)临淄走遍三万户,(没一个)路上行人叫一声。(看一看)湫尘隘巷人烟少,(难道他)结识了(晏相的旧)儿孙。(说不尽)妇人(满怀痴想)筹思意,(你看那)齐人(一溜迸星出了东郭)门。
且说齐人放开大步,头也不抬,一直出了东门,走尽关厢,已是墦闾的所在。这齐妇跟到此处,把一腔热肠也就冷了一半,想来也无好处。待要回去,却是来做什么。犹豫一回,把鞋提了一提,牙根咬了一咬,道既到宝山,那有空回之理,少不得跟他走上一走。
说起这齐妇,也算放的泼。一路跟了来,何曾住住脚。挨肩擦膀子,不知有许多。无人问一问,一直出东郊。
(望一望)松林黄土,到处是(你向这)荒冢麒麟做什么(待说是)明日出吊东郭氏,(都怎的)昨夜枕边没提掇。(待说是)东门祖帐饯行客,(怎没个)良朋折柳坝桥河。(又只见)几家坟上哭声哀,(他那里)摆开一抬大祭盒。(这齐人)一见喜的旋风转,(来了他)五脏庙里救命佛。(大叉步)直到纸(钱蝴蝶灰)飞去,(只见他)咕咚倒地半截矬。(那些人)看不上他(那花)子相,(给了他)一壶奠酒(两个)供馍。(这人)饿狗抢食尽着吃,(却不道)气杀听风俊俏婆。(他这里)扑簌簌(泪珠儿不住的)掉,(他那里)刮搭(着嘴皮还四下)里睃。(天杀的)实指望(华堂开宴吃大)酒,(谁知道)乱葬岗头扳剩馍。(我悔恨)当初不该(来看)这看,(到弄的)进退两难无奈何。(这齐妇)跢(了跢)金莲回去罢,(他还在)坟(子旁里嚼着骨头就)酒掉。
却说齐妇原当他良人是个人物,看了回去好对小婆子说说,大家着实欢喜。谁知是这副嘴脸,只得扭身就走。正是乘兴而来,倒做了败兴而返。踉踉跄跄,到了自己门首,一推而进。说道“可了不的了”。
齐妇把门进,气的脸焦黄。未曾张开口,擎着泪两行。说起那孩子,教人痛断肠。
(每日里)擎着他当做(男儿)汉,(谁料他)连(狗底子孩牙也)看不上。(满城里)无人和他说句话,(直走到)东门以外乱葬岗。(谁知他)去跪人前讨着吃,(叫不了)剩菜剩饭好爷娘。(你不信)趁着此时(去看)一看,(未必不)还掇着(半碗豆)腐汤。(这齐妇)诉罢良人前后事,(只红了)两对眼眶泪四行。(这个说)管这营生没志气,(那个说)从今顾他什么娘。(这个说)强人杀的死了罢,(那个说)见人怎好把嘴张。(且不说)二人家中打碟碗,(又来了)装模作样那不良。(咳你这)不觉(死的鬼儿还起什么)调(粗喉咙)大噪子,(还叫孩们)的娘。(正待要)端起身子弄大款,(看了看)一家哭的好凄惶。(住了脚)支蒙起(耳朵才听)一听,(说了个)东郭墦间就心慌。(一煞时)毛遂没了隐身草,(可罢了)火焰山前小猴王。(没奈何)学了一个缩头法,(按下了)无名装那忘八腔。(但凭你)千声万骂全不理,(倒做了)司马懿(甘受巾帼韬略)长。(这就是)齐人干的无廉耻,(最可笑)冲的什么楚霸王。
说这齐人初时怎么样得意,到后来何等扫兴结局。这也是孟夫子遍观世道,参透人情,咨嗟太息,把这人做一个求富贵利达的榜样,岂不可笑,岂不可叹!
(孟夫子)欷歔欲绝叹世情,(都只看)求利求名(是什么营)生。(见几个)轰轰烈烈没下稍,(见几个)巍巍峨峨(弄了精打)精。(见几个)娇妻美妾顾不住,(见几个)蟒玉腰金半截人。(可笑那)作法商鞅自丢白,(可笑那)范雎当年被溺泚。(可笑那)推打的张仪(舌头)强,(可笑那)不下机(的汉子去)相秦。(一个个)没头没脸胡钻干,(全不管)露出马脚怎充鹰。(以这些)不识羞的还打挣,(都该去)齐人家里认弟兄。
卷六 珍宝部(器用附)
宝藏库
章邱“东陵晓月”为八景之一。山容翠峭,石壁兀立。
有樵人某,至崖间,见一孔。近似目觑,内敞亮洞达,别有天地。遍满皆铺黄金白玉,种种灿烂,莫名其宝,如市中所玩西洋景。以手探之,仅容二指,得古钱十八枚,余不及。
遂取土塞其孔,归。持凿往,将洞开而指其藏。至则迷其处,但闻崖内人呼:“宝藏库后垣有漏隙。”一人应曰:“去十八钱,觅工补之。”其声欲震陵谷,樵者惊怖返。
(有此一处小洞天,更是多宝崖。安得到彼,掉臂游行其中,一开眼界。若到宝山,那有空回?奈何无问津者。)
熟卵石
粤香山小揽卖药林氏家,有大叶榕,高十余寻,可半亩园。上有鹳巢数处。林子幼稚好戏,尝猿步能至树巅。
忽一日,见巢内二卵如柚,携而下。入釜燃薪,以待剖食。其母瞥见,骂之曰:“此异物,不可以啖。且鹳巢吾家,盖亦有年。”乃令其子仍归诸巢。阅数月而树间啾啾,又数日而小鹳立枝头学飞,既而随老鹳翔于云表。林子惑焉,复缘上以觇其异。巢间余粪败草中,贮一黑珠盈掬,林拾之。非金非石,黝光可鉴。怀归藏之药笼,久而尝陈几端。
后有番贾见之,不忍释手,问林卖否。林固知其异,而不知所以异者,乃昂其值曰:“三万金。”贾曰:“价亦太昂,然适当用,诚不敢吝。请同行而取价。”林怀宝以往,登巨舶。贾出白镪,如数兑收。林曰:“物已属君,将焉用之?”贾曰:“此青泥珠也。隋时曾有一枚入中国,后高丽使以六十万售之,将以入海求珠者。此珠出西海外,可以疗痨疾。兹闻交南王有是疾,余将往治之,可以倍蓰。”
林别贾,携重资还,称富足焉。
(乾隆辛丑,有吴侬某,在济宁王牧署作记室。游于市,见乡人负半段玉罗汉,色深碧,以四缗售归。命工开琢,宝光灿烂,掩映几案,竟为宝石。成搬指一,牧进之,国抚大喜,以为宝石从未有此色。成指环四,多为牧夫人所得。一花插,携归苏。遇胡贾,出万金买去,云:“此祖母绿,中华何尚有耶?”吴侬亦富。)
雨钱
献县民家王氏,诞一儿,娩之夕,闻屋铮铮响,皆启户出视,满院钱落如雨,如自瓦陇滚滚下者。家人争取,得数十缗,咸惊喜。三日,洗儿盆中铢镪溢浮水上,于是里巷皆哄为异。邻妇来观,有抱之者,则青蚨突出襟袖间,如酬其劳,虽多寡不一,未尝虚其襁褓。
不晬岁而殇,入殓时,阿堵物满布床箦。人家痛伤,盖诚爱其多财,而悼其夭折也。葬城中西门里隙地,年余,其家落。家人往哭于墓,辄于冢旁得数贯归,如是者,其母恒接踵告匮,而所与遂不能继。
久之,即举家来奠,躄踊泣血,亦一文不舍矣。咸以为此子钱神也。子则曰:“耗鬼也。何也?耗尽则精散,禄绝则命促,何神之为?”闻其母至今尚在,年已七十矣。
(此乾隆十八年事,为文学王廷家次子宝儿云。)
琉璃
博邑颜山产琉璃,其用广,其利薄。可以为玉、为晶、为宝石、为翡翠、为车磲,种种不一。人皆望而知之,实则人皆不知琉璃之所以为琉璃,与夫制造各种器物之法。有聂姓业于此,为余言曰:
“君博物君子也,请为一申其所由来,并我数十年工业之苦心。夫琉璃者,石以为质,硝以和之,礁以锻之,铜铁丹铅以变之。非石不成,非硝不行,非铜铁丹铅则不精。三合然后生。白如霜,廉削而四方,马牙石也;紫如英,札札星星,紫石也;棱而多角,其形似璞,凌子石也。白者以为干也,紫者以为软也,凌子以为莹也。是故目以为干,则刚紫以为软,而斥之以薄而易张;凌子以为莹,则镜物有光。硝,柔物也,以和内;礁,猛火,人以攻外。
“其始也,石气浊,硝气未澄,必剥而争,故其火烟涨而黑。徐恶尽矣,性未和也,火得红;徐性和矣,精未融也,火得青;徐精融矣,合同而化矣,火得白。故相火齐者,以白为候。其辨色也,白五之,紫一之,凌子倍紫,得水晶。进其紫,退其白,去其凌子,得正白。白三之,紫一之,凌子如紫,加少铜及铁屑焉,得梅萼红。白三之,紫一之,去其凌进其铜,去其铁,得蓝。法如白焉,钩以铜碛,得秋黄。法如水晶,钩以画碗石,得映青。法如白,加铅焉,多多益善,得牙白。法如牙白,加铁焉,得正黑。法如水晶,加铜焉,得绿。法如绿,退其铜,加少碛焉,得鹅黄。凡皆以焰硝之数为之程。
“其贵青帘,取彼水晶,和以回青。如箸斯条,若水斯冰。纬为幌簿,传于朱棂。瑞烟徐起,旭日始升。影动几筵,光浮御屏。凄神象之,以合窈冥。用之郊坛焉,用之清庙焉,隶于司空,以称国工。
“次为佩璜,连珠缀缨,绛纱作盛,弁冕盈庭,乃球锵鸣。古者百僚朝祭之法服也。
“其次又为华灯、屏风、礶合、果山,皆穿珠之属,口则无功,错采雕龙。
“又其次为棋子、风铃、念珠、壶顶、簪珥、料方,皆实之屋。围棋滴之,风铃范之,料方亦如之,条珠缠之、细珠泻之、大珠缠之戛之,簪弭惟错。车渠者,杂二色药而糅之;玛瑙者,珐琅点之;缠丝者,以药夹丝待其融也,引而旋之。
“再则为泡灯、鱼瓶、葫芦、砚滴、佛眼,轩辕镜、火珠响器、鼓珰之属,皆空。凡制之法,必先为琉璃,为管焉,必有铁杖刀剪焉,非是弗工。石在冶,焕然流离,犹金在镕而出之,杖之力也。受之者管也,授之以隙,纳气而中空,使口得为功,管之力也。乍出于火,焕然流离,就管矣,未就口也。急则流,缓则凝,旋而转之,授以风轮,使不流不凝,手之力也。施气焉,壮则裂,弱则偏,调其气而消息之,气行而喉舌皆不知,则大不裂,小不偏,口之力也。吹圆球者,抗之;吹胆瓶者,坠之。一俯一仰,满气为圆,微气为长,身如朽株,首如鼗鼓,项之力也。引之使长,截之使短,拗之使屈,突之使高,抑之使凹,刀剪之力也。凡为葫芦,先得提,后得腹,接处为腰。为含子葫芦,先得子,次得提,纳子焉,后得腹。凡为鱼瓶,先得口,次得腔,次得山,后得果枝。凡为花簪,先得茎,后得顶,断而殊之,身手而燎之,后得蜂末。凡为响器,先得下口,后得上口。凡为砚滴,先为顶口,次得腹、次得提,后得吐水。凡为磴碗,先得圆球,吸其下,按其上,断其脐而坐之,上反为底,下反为面。凡为鼓珰,先得葫芦,旋绕其底而四流之,以均其薄。为而不平,使微枉焉,以随气之动,乃得鸣。鼓珰者,响葫芦也。言微气鼓之,而珰鸣也。辟之为鼓也,声者其面也,响之应者,其腔也。实则其空也,故大空则大鸣,小空则小鸣。此老氏之说也。当其无有有之用也。凡为空者,先养气,气圆而体圆。此学书之说也,心正则笔正。”
余闻其说,遂笔记之。
(此篇文理甚古奥,可传也。[太冲林鹗]
读之如翻《考工冬官记》,古色斑斓,非时代物。[七如])
水晶眼镜考
水晶为水精,《山海经》:“堂庭之山多水玉”;《拾遗记》:“孙亮作琉璃屏风,莹澈内外。”此类是也。今闽广出产水晶,好丑颜色,各有不同。其白而无绵者为上。为器玩最多。
明三保太监出西洋,携烧玻璃人来中国,制如水晶。用以硝礁,无所不烧,如灯、瓶、珠、簪之属。镜之制,本范铜为之,粉以元锡,磨以白茹,则须眉毫发可得而察。移之玻璃,愈倍其光,因之以有玻璃之镜。更即镜收之于目,为眼镜焉。昏者亦可借镜而视,故玻璃遂缀于眉睫间。充其类,为老花,为少花,为短视,因人而施,量力而厚薄之以为的。是眼之有镜,实创于明。《庶物异名疏》:“叆叇”,今俗名眼镜是也。若壮岁用之,则反昏暗伤目。时人复以水晶之无绵者作眼镜,更较玻璃而著明。是眼镜之初作于假,而今乃变为真。玻璃之犹嫌于火,而水晶则实取于水也。
又有养目镜,虽少年戴之,无损于目。明人有诗云:“西洋眼镜规璧圆,玻璃为质象并缘。”可考也。国朝查慎行诗:“隙光分日月,宿障扫云烟。”阮芸台应制诗:“眸目何须尔,重瞳不用他。”考第一。余有绝句云:
眼前物障视难明,物障安能明更生。有物照同如无有,眼光取入水中晶。
铁人
高密阴城,居民耕地,获一铁人。高尺许,左手擎钵,大于碗。注水,移时自沸,数易皆然。民实爱过甚,不以示人。耕余辄摩挲把玩,搬弄不已。忽误触手钵,脱底,复盛水,其下镌“诸葛亮造”四隶字。铁人掌心铸一“火”字,再注之水,则冷然也。
卷七 僧道(女道士附)
再来人
太白为谪仙人,东坡是戒禅师后身,定非臆说。昭文金芗谷,老而无子,游于浙之西湖灵隐寺,默祝三宝,祈求子嗣。长老与之散步廊间,过香积寮,见一蹩僧顾金而笑。长老点首,金不知其故。及归,金妾有娠,是夜梦一僧直入寝所,醒告金,异之。生子。
逾年,金复来杭。至寺,长老贺曰:“公子无恙。”金问何以预知,长老乃引金入厨下,见一龛云:“内则当时相视而笑之执爨僧也。伊圆寂时嘱勿化其身,俟伊自来。故留以待。”长老书龛际一联云:“此去有缘凭夙慧,归来好认旧菩提。”金出资为之甃砌。归告其家,皆呼“小和尚”。
及长,名葆。茹素,强以荤酒,辄呕吐。读书聰慧。父死,事母孝。十五入泮,十六领乡荐,联捷南宫。博闻强识,精通释典,授中翰。
京师慈仁寺有浮屠大善知识,能说无上《妙法》诸经。金往诣之,僧傲慢不为礼,金竖一指,罣叱之曰:“天地间亦知有我否?”僧惊之,延至方丈,与之言一真二谛、三摩四大、五蕴六欲、七心八垢、九根十行,无不了了。僧曰:“君原非阶下汉,故能作此过来语。”
后出为荆州守,恬静无为,郡人颂之。金尝曰:“圣贤功用,主敬主静;道释两家,何以外此。即于中庸极致间有偏倚,亦非浅尝者所可訾病,奈何群聚讼为?是故今之释子,古之佛氏之罪人也;今之道士,古之老子之罪人也;今之秀才,古之圣人之罪人也。”
郡城外有一古寺,内有泥鬼,忽出野中立。乡人咸惊异,祀以香花,日盛其事。金舆往视,曰:“只这是泥是土,何圣何灵?速毁而瘗之。”夜一青衣来拜曰:“我乃山鬼,久受孽报。蒙君打脱一切障碍,如听无生大乘。”谢而去。
三年,母死归葬,庐于墓旁,服阕不仕。有僧自杭来,门隶呵之。僧遗扇一柄,门者呈金,金曰:“长老命我归矣。”夫人李氏,旧家阀阅之女,闻金欲之杭为僧,乃从容而进词曰:“妾闻达者明理而通变,愚人守暗而抱拙。人生世上,不过忠孝节义诸大端。今欲去先人之墓庐,可谓孝乎?当此承平,不思鼓吹休明以和其盛,而乃遁逃枯槁,可谓忠乎?况乎里闾推重,后生矜式,正赖父兄之董,率为乡先生之规,以绵世泽,以熏善良。愿夫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也。”金怃然为间,深以为是。乃告夫人作杭州之游,以了前因,仍归故里,遂不为世外想。
抵杭询长老,寺僧云:“三月前不知何处卓锡去矣。”金乃启龛视之,面目如生。火化之期,妙香四闻,祥光烛天。封之后山,题其塔曰“再来人”。
金归家后,修身立行,二子皆成进士。遂入程朱之室,著《潜修录》十卷,语皆精粹可宝也。
了拳
粤之潮属有山,名曰阴那。其开山和尚俗姓潘,号惭愧,闽之沙县人。初生左拳曲,因名拳。弥月,一游僧至,父抱儿视之,僧书拳上一“了”字,指立伸,更名“了拳”。
幼颖悟,不茹荤。年十二,丧父母。依叔,叔母不能容。十七去潮之黄砂社车上村,认寡妇游氏为母,今大埔县地。日与牧童登赤嶡岭,旷观天云,若有所得。令放牛山麓,拳以杖画地,牛不他逸。以烹鱼啖之,受而投诸水,鱼复活。今黑质白章,尾上焦,其遗种也。
岭左溪潭有大石,如蹲虎,一老僧趺坐其上,尝以指甲写“大生石头”四字,大可巴掌。历风雨剥落,点画宛然。爱山水之胜,欲结茅于此,不果。迨游母既没,拳营窀穸,后遂去。里人为之筑灵觉寺,继之砌上。莆田有二寺:一名清泉,一名龙泉,相传皆拳卓锡取泉处。至神泉市,欲济无舟,折苇以渡。登黄龙献爪山,循顶西行,抵平沙社之楠树坑,依袁姓三年。后人因其地为高砌寺。爰乃涉芒州岗之巅,西望阴那五峰蝉联,耸峙云表,神赏者久之,欣然欲往。过浒梓村,求水弗得,乃卓锡成井,有石龟,至今存焉。虽亢旱,泉不竭。后亦建灵山亭,拳像塑其中。
至阴那,斲石刊木,建道场为修真地,日说法,众多不省。曾赋诗曰:
行脚腰包廿载游,一天花坠雨成秋。
指禅未觉羞拳了,顽石因何不点头?
住阴那又三十年。一日,语其徒曰:“从前佛祖皆宏演法乘,自度以度人。我未能也,心甚愧之。圆寂后,藏我骸于塔,当颜其额曰‘惭愧’。”因偈曰:“四十九年,无系无牵。如今撒手归空去,万里云开月在天。”语毕,端坐而逝。
没后屡显灵异。明御史梅鼎臣舟过蓬辣滩,水汹涌,舟几覆,见老僧于岸,隐约指点,舟得无恙。又三饶寇乱,时过阴那,将肆虏掠,忽云雾四塞,咫尺不辨人,贼迷失道路,各村赖以全。每至三月,山中必风雨,相传洗殿。盖了拳生于元和十二年三月也。
余十五岁游阴那,见冥然僧时挂搭于此,相与谈宴弥日,亦闽人。山多大笋,径围尺许,削其尖,刓空,贮以盐豉腐干煨熟,连笋断之,陈于俎,甘脆异常。寺中古柏三株,合抱两人,苍翠参天,为拳所手植云。
懊上人
吴端玉,直隶举人,家赀巨万。端玉一妻三妾,二子一女。有伯兄端履,亦二子,其一子士煌,与端玉同榜举人。端玉名下士,性豪爽不羁,与端履最友爱。工诗文辞。年三十,公车屡踬。
其兴致颇高,与人谈集,竟日夜不倦。短于髯,尝取优伶须一具挂面上,欣欣自得,欲效苏长公雄视一切也。时人慕之,以为吴子之雅量宏才也。复得安兹顺境,天之爱才,可谓不负矣。
而天下事,有顺必有逆。会岁疾疫行,端玉之妻妾子女,不旬日而死亡无孑遗。端玉素笃闺房之爱,更萦儿女之怀,一旦遭此惨痛,愤不欲生。尝欲引颈自决,不则投缳以尽,家人恐怖,百计防守。其兄哭泣相劝,而端玉终以死誓。兄复诸凡慰藉,开布大义,继而端玉曰:“弟岂不知死不如生?即弟之死,亦于已死之人无益于事,转与生者徒增悲悼。惟是柔肠寸断,实所难忍。”兄曰:“骨肉关情,弟死我不独生。”玉曰:“兄冢子也,以弟之故,俱死曷济?”于是兄弟痛楚,屡日悲泣。玉曰:“兄必不容弟死,当有一生法。”兄曰:“生法安在?”玉曰:“无已,请度为僧。”兄不得已许之,并以其子士煌嗣焉。
玉乃择日哭于祖祠,剃发剃披。吴故大族,一时亲党戚友,数百余里皆来唁慰。而玉豪气未除,虽经磨蝎,讵能一袭毘卢,顿改初度。因欲傲游海内名胜,多金盛装,宛如贵胄。翩翩舆马,连镳蔽道而行,号为“懊上人”。凡遇佳山妙境,盘桓弥月不去。
至五台遇喇吗某,颇相契。玉因其地苦寒,思南下。喇吗多贵交,为之致书浙抚,荐为西湖灵隐方丈。端玉儒者也,今弃儒而逃禅,不过为一时愤急之行。因是而遂欲置之空虚寂灭之乡,以戕其性、死其心,则玉又不愿也。故端玉必饮酒食荤,且衣锦而好色,其穷奢甚于王公。南方之人谄鬼佞佛,以玉不能守规戒,共诽之,乃去杭州。去之曰,贻书留别当道诸公云:“余数年甘心栏入水牯牛队,本不欲被绣为牺,亦不愿服耒于田。便做和尚,原不必担着枷,逢人苦乞。堪笑瞿昙,今日舍卫大城,明日室罗筏城,平白教坏法门也。终不见有天人送供,何殊癞狗作生天想?那个持一口钵,如捧十丈珊瑚,放手不得?比归来,臀也强,踝也酸,何苦何苦!兹者闻焦山可以结茅,我欲出京口去。前途舟大舟小,不能前定,再来西湖,不知何年月日。无一点由人打算,尽若斯耶。懊书。”
吴过苏阊买四僮,所谓清客者,悉令剃发作小沙弥。至焦山,大建浮屠,土木之工,三万有奇,皆其兄端履自家寄来也。又与其兄一札云:“大兄安好。弟今为释子,与诸方不同,原不类守昆尼博通经论者,异时修定修慧,且都搁起。近来卓锡焦山,揽海门洲岛之胜,令人举头天外。但住处狭隘,不可下榻。弟欲广布黄金,难得现成,算檀施无主,便当自舍。此亦一大好事,不求报于人,天作不朽功德,希冀将来缘法。大兄不可不一相扶持,携资来,为我度画得千稳百当,使大众一齐安乐。不则峰前独立,松下徘徊,或执疏沿门,虽走遍赵州,八十犹未能驻足也。兄以为何如?”端履得书,即来焦为之建置云。
而玉为诗亦复奇横,如:“水国白鱼恣口孽,空山黄叶打头陀。”又:“浮绿杯中千日酒,拂青槛外六朝山。”又:“听潮分子午,入定失朝昏。”又:“满山云是无心出,半夜钟因得意撞。”
禹城道人
禹城道人王真成,尝游海滨,值亢旱,居人以祈雨央之真成,曰:“天无雨,当借之龙王耳。”乃令一人携一瓶,从入海,至深处,令执瓶者弃瓶返。瓶即随真成俱没。久之,携瓶出,欣然曰:“借得雨来矣。”注于盆。众视之,色白而味甘,与海水殊。乃设坛,倾其盆,风雨骤至,遂获秋成焉。晚年居马山,自言其寿五百三十三岁焉。羽化于康熙七年。
烧丹
刘向苦心力学,为一代儒宗,乃得淮南黄白之法,上之天子。后以无验,下狱论死。幸兄阳成侯乞入国以赎,方得减死。唐白乐天亦为方士所惑。惟子瞻得方于扶风僧,程明道得书于鱼腹中,而皆不为。可知世无此术也,明矣!
汶上有孔姓者,父子惑于此。其先世家素丰给。有青城道士精其术,谒孔。孔一见大悦,信如钟、吕,率其子弟从之。为之洁庐安鼎,焚香设帷,更出多金以为炼汞之具。道人亦时时指点火候,传授心法。孔因自号为神仙,名其子曰小神仙。固以为丹成指顾,将一切飞升脱体事似已先为布置者。
其妻问之曰:“丹,何物也?”孔曰:“至宝也,人服之而成仙,物点之而成金。”妻曰:“诚如是,则异日丹成,将何以谢道人?”孔曰:“汝何藐视渠?点石成金,何所不遂,岂区区为谢仪来哉!”妻曰:“不此之故,天下宁少求丹者?道人何必以丹传之汝?”孔曰:“渠谓我有仙骨。”妻曰:“仙骨何在?”孔乃自耸其臀,曳妻手而抠之曰:“此一节是也。”妻笑曰:“即使成仙,将来亦是屁精,姑不具论。今看汝垂涎铅汞,亦不过平空欲得横财耳。然则蓬莱三岛,昆仑千仞之上,尽皆是几个守钱虏盘踞住乎?”
孔自妻讪后,不惟不听其言,且信道人益笃。一日婿来,妻谓孔曰:“婿贫,丹成之后,幸毋谓传子不传女也。”孔嗫嚅有难色。妻曰:“愚哉夫也!汝尚不肯以未成之丹私汝婿,道人岂遂肯以必成之丹私与汝?汝其为道人之子耶?不然道人何独厚于汝?”次日晨起,仆入告曰:“道人于昨夜不知所往。”孔披衣出视,则已踢倒丹炉,空无火焰。乃慨然曰:“吾师想服丹入九天矣。”妻曰:“恐窃金过别县耳。”孔摇首以为不然。
后其妻死,无人匡救。父子二人,始则同心合火,以望其成;继且分炉另灶,而私其秘。忽其子曰:“鼎中已见黄芽。”孔喜,欲一见,其子吝不与。孔日泣随之后。其子以之点红铜,不验,乃服之,遍身肿发,气结于喉,而睛突于眶。急服生绿豆,置身凉井中,浸之一日,而金石之毒乃解。由此家愈落。而年逾老,犹鳃鳃然日望大丹之成也。
余尝过汶阳之墟,式其居,见其人颇长厚。惟是倖获之念锢于中,遂至失其所向,流于邪僻而不知返,为可悲也。
(七如氏曰:甲辰家居穷窘,为孔道士所惑,严冬风雪中,脱皮裘,质典库,而候炉火。一日汞走烟飞,道士故作懊悔之状。余挥拳痛击,道士伏地妆鳖爬而去,余则相鼠无皮矣。此亦孔道士实事。)
高道士
江阴有高道士,与常州潘烂头友善。潘能敕勒之术。高受业于潘,潘能高亦能之。自是呼吸风云,指挥雷雨,如探之囊中易易也。尝榜其户曰:“出卖风云雷雨。”海舟有欲风者,得其符焚之,则片帆如驶,数百里可一日至。途人恐日炽,思云作盖,售以金,则幢幢然覆之而行。儿童欲雷雨为戏,书之符,令合其拳,一撒手而声响骤发。田夫望雨,得其资,隔陇与之,大约钱多则多与,钱少则少与,其价皆不相若。高尝夜拥群妓,醉中拘遣神将云。如是有年。
高游豫章,与当事诸公登滕王阁。是日江波震荡,风浪拍天。遥望远际,一小舟平稳徐徐而来。高指曰:“此中固大有人在也。”乃取盆水,折阶前竹叶置水上,指拨而口嘘之,叶左舟随之左,叶右舟亦随之右。集者正在环视,高忽曰:“彼飞剑来斩我,将奈何?”急取一鸡,乃自蹲几下,觉冷光旋绕,鸡断其首而去。高起,仍戏叶弄水,忽又曰:“彼已知非人,血剑又来!”高复欲蹲,而高首已落,滚首于阁板上,格格有声。高手摸而戴于颈,曰:“可恨也!”捺叶碎盆,而江上之舟已渺无踪矣。
噫,高之术神,而其心忍甚!夏,高当午浴,天无片云,雷霆遽裂,殛之而死。背有一行云:“带血登坛犹可恕,隔田施雨最难饶。”
(余谓圣人之教,师表乎万世者也。若释、道两门,亦足以感人善心,外此皆邪教也。高道士之妖术邪法,致遭天谴,固无论已。乃有奸徒,诬民惑众,可惜蠢尔愚众,偏易煽动,听其引诱,以致牵朋联伍而奔聚矣,挟女带妇而偕往矣。谬言敛物,实则敛祸;妄托升天,实则渎天;诡称行善,实则行淫。迨人聚日众,邪谋一败,遂服上刑,皆无漏网。如明之白莲教、清水教、天主教。国初亦有无为教倡于浙郡,大被教起于海宁。今东省逆匪王伦之神拳法、直隶大名段逆之八卦教,济南新城又有一炷香教,莫不身罹重法,搜剔根株,一无噍类。或幸逃宪刑,而阴罚亦随之而立至,可不慎哉!)
残菊诗
莱阳学士李端,为道士而颠,周游无定,又名风道人。忽一日哭,忽一日嘻,忽一日酒,忽一日诗。不住庙,不诵经,更不茹素。与赵遂抡、王大椿相倡和,尝咏残菊一联云:“憔悴根下无时雨,冷落枝头有众星。”了无俗韵。
常静莲
岱岳斗姥宫多女道士,俗朝山者多认亲家。初至庙,盏茶佳果,而客则以祈嗣为名,神前拜祷之后,若以为其嗣自庙中实与之也,遂姻娅焉。客择其美而亲之,再至,则旧婚媾焉。
肥邑有郑法坤,字宏宇,美而文,知名士。尝曰:“自古沙门固当女流,何也?禅榻留云,较胜西厢待月。”有年,郑登岱,谒斗姥宫。女尼数辈谦喜承迎,通问姓氏。中一少者,鬓边才剃,头皮青如抹黛,着藕色道服,小眉丝靸,白庞如月,额正中有痣一点比凝脂。侪诸群偶,真无其伦。生心好之,而睛不转。少尼笑指曰:“个人贼目刺人,当是贼。”生曰:“尔帏后一小龛贮伪器,我曾窃得一具来。”小尼以袖掩口,笑中带骂而出。生问他尼,告曰:“此常静莲,肥城人,挂搭于后石坞,今去矣。”舆者促生,生不得已怅怅下山。归里时怀念之,冀续旧,不果也。
会生妻有香愿,即邑境余邱之白华庵。入庵,见一女冠绝色。生妻与之语,通乡籍,女冠曰:“旧岁有郑生朝岱者,得非府上郎君乎?”郑妻曰:“然。”女属其归致问。郑妻归,果述焉。生喜,犹忆其肥人,即奋骑驰五十里,到庵,日尚未下舂。叩扉,老尼出。生问常,常即自殿中出,笑谓生曰:“何传命之速耶!”相与入室,备道思慕。生问莲何以至此,莲曰:“我博山人,曾寄养于西乡山后姑家。后我病,仍归博,遂为尼。”谓老尼曰:“此师叔,为我姑姊妹行。”饭生,生以香资与老尼,老尼喜曰:“郎君我师侄友也。今薄暮,盍与吾侄作抵足谈?”生喜,老尼且为之办刍秣。
莲与生在禅室设榻,老尼去厨下寝。生乃与莲备极燕好。莲曰:“郎君一宵之情,尚为我图百年之好乎?”生曰:“容暇谋之。”莲遂不言。翌旦,生归,不能置,复来。见老尼爨灶下,问之,曰:“渠云游,卓锡无定踪。”生固问,老尼不答。生乃知前日之陈词仓猝矣。从此音耗遂隔。
后六年,生于试后登岱,步行,欲细访静莲所在。至斗姥宫,问伊消息,不得,乃独行。至后石坞,崎岖难行,草深风大,树木丛杂。峰下微露梵烟一缕。生抵山门,门半掩,野鸟格辀,小犬嘷嘷。生直入,殿无人,顾左廊,则静莲坐蒲团上作缝纫。及莲见生,莲面转里。生趋入室,见莲身畔一小儿哝哝。生曰:“卿何忍为此态耶!”莲曰:“孰忍?孰不忍?必有辨之者!”生跪,继以泣。小儿曰:“若拜佛子,当往殿中去。”莲笑而起曰:“小儿笑尔矣。今日是何向风,吹得到此?自君一夕之淹,何期得此赘累,本欲弃此榛莽,又思为留嗣息。”指儿曰:“此尔父来也。”小儿果扑生,生抱之,遂依生膝下。是夕,生留宿,并计与生同归。莲曰:“郎君以我为何如人也?人贵适意耳,况闲云野鹤,性成脱略。岂能向足缠绺发阵中效奔走、充下陈耶?前在白华庵中,曾得一睹尊夫人阃范,察其意旨,虽不至即下逐客之令,亦未必遂开延揽之门。我有褊心,是以不敢请耳。”终不许。早,生别,并携子下山。生妻无出,得子甚喜。后常竟绝迹焉。
子名芳,幼慧,十岁能文,举神童,十五领乡荐。大设喜筵,牵羊担酒,宾朋沓至,瓜葛盈门。忽一女道士,年三十余,来贺。延之堂上,芳问曰:“大师从何处来?”女道士曰:“贵人莫问我来处,当先自问贵人来处。知贵人从何处来,即知我之来处矣。”芳茫然曰:“识家君否?”曰:“十五年前,似曾相识。”芳乃告父。生倒屣曰:“尔母也!”果静莲。相与悲喜交集,入内与夫人相见。生缅述而告其子,芳大恸。五六岁时,如梦寐中。生劝常享子之荣,莲曰:“泡影浮沤,久不作尘中想矣。”拂衣欲去。生与子泣,苦留之,乃许。于村前里许建刹,曰“慈云庵”。莲清修其间,生日过从。庵中竹最盛,秋夏多凉,谈宴棋酒,往来不绝,生与莲相敬爱,若良友云。
(按:此条实一乡先生事,特隐其名。盖以事之无关劝惩,适足以扬人之过耳。况女冠比尼,悉为阴类,犹当痛绝,奈何引而近之?郑子之行固无足道,而尼之或隐或见,或有情或无情,其踪迹又诡异不测。卒之村外留云,转令为之子者,几无地以容身。故刘畏所省躬之语、姚端恪传家之训,未尝不严以为戒。而世之靡靡者,咸以为利于科名,交往愈密。呜呼,岂一郑子乎哉!)